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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培减速毕业生转身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21-08-11 08:40:11  阅读:116370+ 来源:中国青年报
教培减速毕业生转身

原标题:教培减速 毕业生转身

  2015年5月26日,河南省安阳市,一栋商业楼的窗户上挂满了辅导班的广告。(资料图片)视觉中国供图

  2014年12月18日,2015年北京地区毕业研究生专场供需见面、双向选择招聘会上,求职者在教师岗位招聘展台咨询。(资料图片)视觉中国供图

  告别

  毕业后不到两周,陈琳收到离职的通知。她在2021年春季招聘中和一家线上教育机构签下劳动合同意向书,但是7月13日,刚在北京大学邱德拔体育馆门口完成本科毕业的拨穗仪式,7月26日,她收到了离职的通知。从毕业到失业,前后不过13天。

  “过去这几个月就像一场梦,现在是碎到不知从何捡起。”陈琳说。她入职这家线上教育机构,是靠朋友的“内推”。朋友在2020年秋招的时候加入了这家风头正盛的在线教育公司。“美好”,对方用这个词向陈琳概括自己在这家教培企业的工作。

  某种意义上,朋友说的没有错,那称得上是教培最巅峰,也同样最为癫狂的年份。2020年,教培行业到达顶峰。疫情破开了线上教育的需求豁口,整个市场加速渗透,不断扩大。根据中国科学院大数据挖掘与知识管理重点实验室发布的《中国K12在线教育市场调研及用户消费行为报告》,K12教育行业的渗透率于2020年3月达到85%的峰值。课题组预测,2022年K12教育行业的渗透率预计能突破55%。

  行业快速扩张,让从业人员的需求不断扩大。陈琳还记得初入公司实习时,办公室的座位不断在调换,“因为每天都有人在加入”。隔壁工位的同事和陈琳聊天,说起自己入职时,“从简历投出去到最后拿到正式录取通知,前后只用了3天。”

  揽人的同时,教培行业将入行门槛逐渐抬升,名校毕业生成为香饽饽。

  “他们需要名校名师,帮他们打响招牌。”面试时,教培机构的人力资源告诉陈琳,她所参加的校招计划基本只招来自清华北大的学生。除此之外,只有如北外的英语专业或者北师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才可能获得入围机会。

  郭豪是北大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他还记得2020年秋招时候的场景,新东方、好未来、高斯……教培机构排着队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举办宣讲会。他当时扫了一下别人的简历,中文系的硕士、物理学院的博士、曾经的数学竞赛获奖者……一张张被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堆叠在人力资源的案头。

  名校招牌带来的是高额底薪。“一年保底60万元”,这是人力资源给陈琳开出的薪资。中信证券于2020年2月发布的《在线K12课外辅导行业专题报告》中统计,主讲教师薪酬水平普遍高于18万元一年,薪资20万-40万元一年的居多。甚至不止在职员工,实习生也待遇优厚。郑希是北京大学2020级的硕士毕业生,2020年春以管培生的身份在某教培机构实习。疫情影响,公司让她在家里看教师培训视频,听机构开的报告会。“当时我就把培训视频开着在那儿放,公司就能给我开出每月5000元的实习工资。”郑希觉得疯狂,“公司是不是有钱没处花,要烧着玩。“

  事实上,那时教培行业确实受资本青睐。据媒体报道,截至2020年12月,当年投入教培行业的资金已超500亿元。就在当年最后一个月,作业帮E+轮融资超过16亿美元,好未来定增33亿美元……来自名校的讲师收获了底薪高昂的劳务合同,有人转行跳槽来做中台运营,用3个月赚到了前一份职位两年才能挣到的钱。

  而现在,教培行业大量裁员。这一届进入教培的毕业生,由此面临新的职业选择。

  高薪

  教培曾吸引了大批的年轻人。一家招聘网站发布的《2019教育培训行业教师从业者大数据报告》显示,教培行业本科和硕士学历从业者占比分别为59.52%、33.12%。从年龄层看,25-30岁年龄段的从业者占比达到41%。某家在线教育企业的校招计划自2020年推出以来,在顶尖学府招走了近70名应届毕业生。

  高薪是吸引毕业生的重要因素。有一家在线教育的企业打出过“将心注入,全力以赴”的口号。但在校招生的聚会中,同龄人会互相打趣:你为什么来公司,是为了将心注入?是为了保底年薪60万元吧。

  “这种高薪建立在对你青春的消耗。”曾经作为某教育培训机构管培生的郑希说。有毕业生自嘲说,进入教培行业是“恰烂钱”(恰,网络流行语,出自中国西南地区的方言“吃”——作者注)。郑希觉得“烂钱”“烂”在“你得不到太多的提升”。

  当时她负责教培机构小升初的语文衔接班,她本以为自己需要购置小六教材和初中课本,但她的同事告诉她,只需要按照讲义去“磨课”就好。换句话说,主讲教师只需要根据教培机构发放的这份讲义反复推敲试讲。讲义内容事无巨细,老师在其中几年没有钻研和发挥的空间。“所有老师讲的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可能只有老师们讲的段子。” 郑希说。

  教培行业中的老师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让学生喜欢上你,进而让学生能够继续报下一期教师的课程,提升个人的续班率。行业将其称为“表现力”。郑希在表现力培训的课堂上被“刷新三观”,她的培训老师建议,可以用屎尿屁的笑话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

  与续班率相配套的,是教培行业由上而下的营销逻辑。有企业的营销费用在一年内涨了7倍。而销售逻辑推导到员工身上,那就是推课、卖课。

  陈琳在教培机构“磨”的第一门课就是以“推课”为最终目的。在这门一个半小时的课堂上,她需要用至少30分钟的时间进行课程推销。每次练课到最后的半小时,她的语速和神情会显得不自然。郑希参加了公司教研部的会议,负责人提出要进行“学科三板斧”的改革,具体操作是让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推荐语文课的老师,在语文课堂上去推销机构的英语班。公司要求郭豪每天和家长联系,保证学生能够顺利续课。“有同事会给家长打电话,然后提续报的事。我做不到,很多时候就是发条微信。”续报目的性太强,对着电话那头的家长,郭豪话到嘴边,停住了。

  陈琳还记得当时提交毕业论文的时候,导师问她毕业去向。陈琳发现,自己没办法把公司的名字报出来,只能模糊地说“教育行业”。导师又问:“公立校还是私立校?”陈琳沉默了。

  退路

  和很多进入教培行业的应届毕业生一样,陈琳最初没有把这条路纳入自己的人生选项之中。

  在此之前,她想成为一名综艺制片人。大二那年暑假,她获得了到某顶尖综艺制作公司实习的机会,然而现实与她的设想完全相反。“我分配到的任务就是将韩国综艺里面的各种游戏、桥段记录下来”。那年暑假,她电脑里存了近60部的韩国综艺片片源,“你在里面没有价值百科,你的所有想法、点子,他们是不会看的,他们只需要你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完成桥段的搬运”。在团队领导将自己熬夜原创的文案甩在桌面上,尖着嗓子叫“你们是猪吧”的时候,陈琳在心里默念“梦想已死”。她重新开始尝试提绩点,保研,继续读书。

  但事情发展依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顺利。大三下学期的暑假,她被告知由于没有完成必修课程的学分,无法获得推免资格。保研失败了。并不乐观的疫情状况以及仍旧紧张的中美关系,也打消了陈琳出国的念头。家人会时常打来电话,一边责备女儿没能在保研期间多做一手准备,一边是催促女儿把考研提上日程,在家人看来,研究生才能成为就业市场的“硬通货”。“那个时间节点,考研好像也来不及了”,陈琳整个人蒙了,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她“平躺了小半年”。迷茫、挣扎成为了这一时期陈琳心中的高频词,她被挤出了原本明晰、可知的赛道。

  2021年4月,进入教培机构让陈琳短暂地结束了迷茫期。“能挣钱是一个因素”,陈琳告诉记者,“但更重要的是让我感觉我在做一件事情。”签完意向书后,陈琳参加了公司的岗后培训,投入到讲课、做卷子、分析试题中去。

  “我还给初中语文的作用类题总结出了一套口诀”,陈琳用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将《五年中考三年模拟》刷完了,“比我自己中考的时候还要认真。” 这是她久违的状态,生活像是有了抓手,“虽然现在看回去觉得也没啥实际意义,因为这东西总结也没啥意义,但当时自己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好充实。”早上开完例会,陈琳会进到直播间录课、讲题。直播间隔音效果很好,它隔掉了外面的杂音,也暂时性地隔掉陈琳的迷茫与焦躁。

  郭豪也是在自己的迷茫期撞见了教培行业。在走入教培企业校招宣讲会前,郭豪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考公和考研存在很大的压力和不确定性,其他行业要么是与自己的专业不匹配,要么就是薪资不合适。这样算下来,顶着学校招牌就能去,且动辄几十万元起薪的教培行业是一个合算的选择。

  7月2日,没等到学校的毕业典礼,郭豪就赶到教培机构开始暑期一期课程的讲授。机构的业绩提成按照开课班次计算,如果不赶着第一期,这个暑假他将少掉至少三分之一的工资。他需要尽快开课,因为他知道,这份底薪50万元的工作能让自己在回拒家长对于考研、考公的催促时,多一分底气;同时也能说服自己——看,我接受这么多年的教育,还是能在金钱上看到回报的。

  “我肯定不会久待”。郭豪把教培这个来钱快门槛低的行业当做“临时避难所”,北大本科的身份能够先让自己在里面过上不错的一两年。

  未来

  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政策)。那天是周六,按照主讲培养要求,陈琳需要参与公司课程培训。同事在课程进行中看到了“双减”政策的发布。会议厅里出现骚动,同事间不断议论,有人对着政策读其中的关键语句“坚决防止”“从严治理”“3年内成效显著”;有人和同事坦陈,自己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做好了抽身的打算,在不断向其他公司投递简历;给他们讲课培训的老师看到政策后,“脸一下就黑了”,陈琳形容。

  陈琳对此并非全无预料。在她看来,规范教培行业的声音从未停止。在陈琳签下意向书的前,今年全国两会上,义务教育阶段课外培训存在的问题就引起关注。6月教育部成立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面向教培行业进行管理。资本更早地嗅到了这一变化,二级市场中,去年暴涨的教育企业市值纷纷缩水,当中,好未来市值由5月中旬的314.3亿美元缩水至7月初的150.9亿美元。

  “双减”政策出台前一晚11点左右,陈琳的朋友下班到工位领东西,她看到工位上有一台电脑屏幕还亮着,工位上一个男人躺在转椅上,思考自己的未来,他反问陈琳的朋友:“你难道不迷茫自己的未来吗?”他是2020届北大数院毕业的学生,入职担任初中数学讲师两年,绩效指标一直排在初中主讲教师的首位。

  7月13日陈琳拿到毕业证,毕业一周后她拿到了正式合同。按照安排,她将在7月26日周一进行“磨课”,公司安排了一名资深的万人主讲给她点评。她特意去了趟理发店,做了个护理,希望正式试讲的这一天能够有好的形象。但就在准备试讲的当天,陈琳被告知自己被“优化”了。

  “教培60万元养刁了我的胃口”,被“优化”后,陈琳和一位同行谈到了未来计划,对方抱怨现在重新再找工作的过程让自己很暴躁,因为怎么看工资都好低。“教培行业让我无法对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价值百科有一个清醒的认知。”陈琳身边也有朋友选择了本科就业,但无论是互联网、公务员、传媒……没有一个行业能让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获得如此高的报酬:“就连搞金融的,你第一年也不一定拿到这么多钱。”

  陈琳本来还期待着自己能成为明星讲师,在教培行业的逻辑中,万人讲师是所有入行者的终极目标,“他们可能一年赚几百万元”。不过现在,一切清零。

  沈源是在2019年进入教培行业的,高薪是让她动心的原因。两年内,沈源被裁员两次,但薪资却不断抬升,在再次被裁之前,她的月薪已经从第一份工作的6000元涨到了1.6万元。“当时很多朋友都羡慕我能赚这么多钱。”

  如今教培行业泡沫挤出,沈源自嘲:“我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能赚那么多钱。”

  陈琳家人给她打了电话,让她赶紧准备雅思考试,能赶上明年申请季节。郭豪还没有接到被辞退的通知,但他感觉到,能到手的工资越来越少,“拿不到高薪就有违我入行的初心了”。他打算带完这期课就离职,但离职之后呢?找工作吗?他好像还没想好。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琳、郭豪、郑希、沈源为化名)

  实习生 卢思薇 郭艺博

原标题:教培减速毕业生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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